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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逢
重逢</p>
柳河村，大路旁一间普通的平房门口，一个白发苍苍的中年男人正在捆扎着从田里收回来的稻草。</p>
他裸露着上半身，黝黑的皮肤上有汗珠滚滚落下，虬结的肌肉在阳光的映照下如同刀刻一般充满硬朗线条的美感。</p>
如果这一刻在他的身边有一位艺术家、画家、或者摄影师，一定会惊叹于这种从土地里爆发出来的惊人力量，以及这种力量所营造出来的夸张美感。</p>
那些精致的艺术品在这个活动的、有生命的雕塑面前黯然失色，每一处浑然天成的细节，都是文明跨越千年之后遗留的宝石一般的结晶。</p>
——</p>
但很可惜，这样一个艺术品并没有观众。</p>
相反，他身边坐在马扎上休息的女人似乎早就已经对这样的画面习以为常，甚至习以为常到看都懒得多看一眼。</p>
“当家的，恁看看村口那边，来了好多车！”</p>
“噫怕是哪个大领导又下来检查了。”</p>
话音落下，男人抬头看了一眼，随口说道：</p>
“可能是看光伏的——村里的光伏不是在拆吗？荒着的地也要开了，不得看看？”</p>
“应该是了。”</p>
女人点点头，转而又问道：</p>
“村里怎么说的？那些地？”</p>
“是分下来，还是统一卖了开发？”</p>
“谁知道——恁管呢。”</p>
男人的语气有点生硬，但其实这只不过是他一贯的说话习惯。</p>
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多多少少都还带有着几分“大男子主义”，说话也总是粗犷、乃至于冷硬。</p>
当然，这并不能说明两人的感情不好。</p>
实际上，当年抢收的时候，男人很清楚，当自己的老婆跟自己拿起同一把镰刀、喝下同一只碗里的水时，两人的命，也就连在一起了。</p>
有了孩子之后更是如此。</p>
三十年如一日，两人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孩子身上。</p>
争争吵吵的时候不少，可看着日渐长大的孩子，两人又总是妥协。</p>
这是妥协吗？</p>
其实也不算。</p>
搞不好，孩子也只不过是一个台阶。</p>
“为了孩子”，其实也是“为了自己”。</p>
嘿。</p>
这么说起来，俺还得谢谢他哩。</p>
男人不由得有些好笑。</p>
注意到他的表情，女人皱眉问道：</p>
“恁笑啥？”</p>
“俺笑那小子哩。”</p>
男人回答道：</p>
“屁大点孩子就知道要拿枪打仗了，买炮仗造手榴弹把三叔家房顶都炸塌了，想起来就招笑哩。”</p>
话音落下，女人也跟着笑了起来。</p>
但笑着笑着，她的眼里又流露出几分惆怅。</p>
她犹豫了片刻，好几次想要开口，但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</p>
终于，她转向男人，开口问道：</p>
“当家的，恁说，小子在部队不会出啥事儿了吧？”</p>
“一晃5个月了，也没说给来个信儿。”</p>
“也不知道啥情况哩。”</p>
“他领导不是说了吗？保密项目，保密项目。”</p>
男人鼓着眼睛瞪了女人一眼。</p>
“保密项目能随便来信吗？那小子现在出息了咧，干的事儿都是跟钱学森、跟邓稼先一样的哩。”</p>
“恁白瞎问也白瞎打听——也白瞎说！”</p>
“恁就跟那长舌妇似的，嘴里没个把门的！”</p>
“上次县里领导来，可把你得意的！”</p>
“俺知道。”</p>
女人叹了口气。</p>
她当然知道自己不该瞎说瞎问。</p>
可有时候，自己就是忍不住。</p>
那是她的儿子啊。</p>
几个月一点音讯都没有，怎么能不担心？</p>
虽然说地方政府上时不时也会来看一看，帮着解决解决问题。</p>
但问他们，他们也是一问三不知。</p>
只知道是在部队里干大事，可干的是啥，啥时候能回来</p>
不知道。</p>
儿行千里母担忧，女人甚至有时候会觉得，早知道就不送他去当兵了。</p>
去读个技校，都好过上那什么国防科大。</p>
隔壁家孩子不也挺好的吗？</p>
车也买了房也买了，来年就该结婚了。</p>
可自己的儿子，就连现在在哪都不知道。</p>
别人提起来都说羡慕贺奇骏在干大事儿、在给国家出力，可背地里又总是带着点洋洋得意地说什么“我儿子可在家哩”。</p>
这些话已经不止一次传到女人耳朵里了。</p>
她不知道怎么反驳。</p>
只有每隔两个月，县里的大领导亲自来探望的时候，才能扬眉吐气一番。</p>
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当家的会说她长舌妇。</p>
那能怎么办？</p>
儿子不在身边，也没啥别的可说的了。</p>
与其说自己是在炫耀有大领导上门，不如说是自己在跟别人炫耀自己的儿子。</p>
俺儿子可还在呢。</p>
不只是我们挂念，领导也挂念着呢。</p>
办完了事儿，他就该回来了吧？</p>
女人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，远处，村口的车队已经越来越近了。</p>
她隐约看到有一个熟悉的身影，似乎正是上次来过这里的领导之一。</p>
“嘿！嘿！”</p>
“当家的！”</p>
“你看那些人！”</p>
“冲俺家这来了！”</p>
听到她的话，男人抬起头看向远处。</p>
果然，一行人马正浩浩荡荡地朝着这边走来。</p>
“不应该啊！”</p>
男人皱着眉头。</p>
“这不还没到日子呢？？”</p>
“再说，也没提前打过招呼啊！”</p>
他的心里猛地升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。</p>
对独自守在家里的两个老人来说，最不想见到的事情，就是不告而来的“大人物”。</p>
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</p>
是立功。</p>
但更可能是.牺牲。</p>
男人的心脏狂跳起来，眼看着那群人已经越走越近，他赶紧放下了手里的东西。</p>
“去烧水。”</p>
他开口说道：</p>
“俺先去看看。”</p>
“俺也去，俺们.”</p>
“去烧水！”</p>
男人断然喝道。</p>
女人张了张嘴，最终转身进了屋。</p>
而这时候，男人的手已经开始颤抖起来。</p>
他有些哆嗦地摸出一根烟点上，随即脚步有些踉跄地朝前走去。</p>
他迎向了那队人马，也迎向了那个未知的、恐怖的结果。</p>
或许对他这个当了一辈子农民的憨厚人来说，这一刻，已经是他人生中最勇敢的一刻了。</p>
远远地，男人认出了女人说的那个领导。</p>
确实是上次来过的领导，并且还是.大领导。</p>
可现在，这个大领导只是在前面引路。</p>
他身后，还跟着更重要的人。</p>
完了。</p>
男人的嘴唇在发抖，吐出的烟也断断续续。</p>
火星子溅落在手背上，但他却浑然不觉。</p>
直到那名领导开了口。</p>
“老贺！”</p>
“贺天福！”</p>
贺天福回过神来。</p>
他连忙迎了上去。</p>
“张张县长.”</p>
“哎，又忘了？叫老张！”</p>
领导连忙摆手，他的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，这让贺天福突然有种虚脱一般的放松感。</p>
要真是.牺牲了的话，应该不是这个表情吧？</p>
而果然，县长继续开口说道：</p>
“今天贺奇骏同志项目上的领导正好到洛阳调研，听说贺奇骏同志的老家在附近，专程赶过来看一看。”</p>
“老贺，你儿子可是立大功了啊。”</p>
“这次起码这个打底。”</p>
说着，县长伸出了一个手指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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